*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是医生穆戈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一
周一很忙,刘医生去负责这次的精神卫生国际学术研讨会议了,他的一部分查房工作分到了我头上,包括齐素的病房。
说来也巧,哪怕是跟着主任查房,我也从来没查过齐素的房。齐素一直是刘医生负责的,他有意避免了我和他过多接触。
小栗子跟我搭档,查完其他房,要进齐素的病房前,我把小栗子赶走了。他不大高兴,说我和齐素有小秘密,排挤他。
我拨拨他的栗子头,和蔼道:“就你这直肠式一通到底的思维,够不上我们排挤你。”
小栗子更生气,跑了。我看着走远的小栗子,松口气。他跟我太亲近了,我不想让他接触齐素。我忽然一顿,想到了刘医生。我现在跟他没什么区别,都在阻止齐素接触身边的人。
进去,齐素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这是个普通病房,除了齐素,还有其他五位患者。之前我来找齐素,都是挑其他患者在活动室的时候,这会人都在,让我有种怪异的感觉。
房间里太安静了。虽说不少患者本就不爱讲话,但这间病房里的安静,和那种困于症状和监视的压抑式安静不同,甚至是自如的。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它。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对齐素的投射太严重了。
我走过去:“师傅,你在做什么?”
齐素依旧看着窗外,笑道:“呼吸。”
他的手轻放在腿上,掌心有一块疤,凹凸不平,应该是入院前伤的。
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他边上,也看着窗外,吸了口气:“呼吸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吗?”
齐素:“呼吸不是理所当然的,轻视它的人才会这么问。”
我不说话了,安静地跟他一起看着窗外呼吸,有点正念的意思。这让我想起了学校里爱好打太极的导师,上下求索的资深心理学者,对禅修总有特殊的迷恋。
一会儿,齐素道:“今天怎么是你?”
我:“刘医生去负责学术研讨会了。”
齐素短促地叹了一声:“又三年过去了么。”
我:“嗯?”
齐素:“这个会你可以去听听,没坏处。”
我:“实习生都要去的,师傅之前也参会过吗?”
他没回答我,忽而问道:“你最近来找我督导的次数少了。”
我一凛,随即尽量自然地露出窘迫,在他面前,我只能相对诚实,才能保住虚伪。
我挠头道:“如果一有问题就来找你,我要怎么成长……我在试图看自己能不能戒掉你。”
齐素转头看我,示意着他的呼吸时刻结束,为了我。
“穆戈,你不必戒掉我。”
他的眼神像一个慈父,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沉醉在这种偏爱里,着迷于他直白的欣赏,如蒙神泽。这光环,我沐浴其中时,看不见它收紧的幅度,等我意识到时,它早已在我的颈项,而我也早已习惯它。
出了病房,我才想起,我忘了问询其他五个患者。我明明是来查房的。
我忽然明白了这间病房里怪异的安静,是一种舒适,过分舒适了。那五个患者的症状,自然流淌,自然得让我忘了要去质疑它们的不合理。
齐素所在的病房,被他养育得很好。
这些患者,是否也跟我一样,沐浴在那如蒙神泽的光环里?
二
下午是每周一次的戏剧心理治疗,我有段日子没去了。到那儿时,韩依依在带教,裘非站在前排,齐素站在后排。这个戏剧心理小组的成员已经磨合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有了默契和信任,开始往彼此间更深的心里摸索了。
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进门时,进门时,我感到了一种排外的情绪,他们彼此间心理联结强了,才会发生明显的排外。
韩依依看了我一眼,没理会,裘非沉默的视线从人群中落到我身上。我朝他挥了挥手,他朝我笑,我有些呆钝,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到我就要笑,是我给他定的约定,此刻却觉得分外陌生。裘非的笑不似以前那么僵硬了,他的面部情绪表达有了很大改善。或许是我太久没来看他了,觉得跨度有点大。
戏剧练习的裘非
我忽而有些愧疚。在他努力成长自愈的时间里,我没有陪着他,没有像我所承诺的那样,一直看着他,只作为一朵花地看着他。
他这笑容,没有责怪我消失的两个月,仿佛在说,我可以失约,但他答应我的,一定会做到。
我的心又柔软下来,警惕和怀疑开始受到谴责。我的警惕,怀疑和谴责,都如此无辜,它们不过随我的动念而生,却要背负我的罪孽。
我坐了下来,专注地盯着裘非,开始解放我的愧疚,补偿我的约定。
这次的戏剧心理主题,是亲情,没有绝对的主角,也不是患者自身的事情。韩依依带领他们走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母亲溺爱孩子,包括溺爱他的罪恶,原谅了儿子所犯之罪的故事。
扮演“罪恶”这个意象化角色的人,是裘非。他有一段独白,是他自己写的,对它的主人——儿子说的话。
“罪恶之于你,就像母亲之于你,是她的爱催生了我的诞生,但我并不恶。我之于你没有道德审判,我只是一个产物,应你的需要而生,可你要给我枷锁,就像你母亲要给你解放。你们玩着捉迷藏,却要以我为主角,你爱她时恨她,恨她时又爱她,是你让她的深情像博爱,光顾我后再杀死我。”
我听着有些恍惚。中场休息,裘非朝我过来了。我知道这需要勇气,走向一个抛弃他的“母亲”。
他站到我面前,按照要求,笑了一笑。这笑里有僵硬,不明朗,肉眼可见的表达障碍,可我却放了心,这才是我熟悉的裘非。虽然这么想有些卑鄙。
他坐在我身边,一句责怪和埋怨都没有,懂事而沉默。
看着这样的他,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永远都没法向他问出关于淑芬的事。我卡在心里两个月的怀疑,淑芬跳楼的那封遗书是他写的么,刺激教唆淑芬自杀的是他吗?
这两个月里事情太多,一方面齐素摄取了我所有心神,另一方面我也不知如何询问裘非。过往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却单方面对他生出了嫌隙,我怕一见他就会被他察觉。情感表达有缺陷的人,内心却往往敏感汹涌,所以我一直避着,没来见他。
我今天是带着问题来的,但问不出口了。我共情了那个母亲,即使儿子的罪恶是真的,她也必然会原谅那罪恶。
我试图坦诚关怀:“我这两个月在忙……”
“你瘦了。”他截断我的话。
愧疚和心软同时加深,我放弃了客套的解释。他这一句话好像递给了我一个修复时间的开关,按下去,这两个月的嫌隙就不复存在,我依然能和他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
聊了一会儿,我得知他已经开始做韩依依的助手,也就是心理剧的副导。看得出他真的很努力在拥抱新生活。
韩依依过来了,裘非起身离开,从书架拿了本书,去了另一侧读书。
韩依依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位置,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依旧专注地看着裘非,他正在认真阅读,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个圣子。
三
中场休息结束,戏剧继续,裘非放下了书,落在座位上。
到再一次休息,齐素坐去了裘非原来的位置,拿起了他落下的那本书,翻看。
休息结束,齐素把这本书放回了书架。
这之后,我开始恍惚。我一直盯着那个书架,来回穿梭的戏剧场景于我如无物,直到戏剧心理治疗结束,有患者同我告别,我都没回应。
等人全部离开,我沉凝了很久,才有勇气僵直地走向那个书架,抽出那本被齐素放回去的书。翻开,书里夹着几张字条,写的是之前裘非念的那段“罪恶”的对白。
我霎时脸色惨白。这不是裘非的笔迹,这段对白不是他写的,是齐素写的,齐素让他念了这段对白,他们在用这本书交流。
但让我恐怖的不是字迹,而是右下角的落款,一个β。
β,纵火犯乔郎的心理医生叫β。
这个困扰了我良久的怀疑,真相真的来临时,受尽折磨的我甚至有种踏实,踏实后是荒诞。这个怀疑起于一个荒诞的猜测,可它证实了,荒诞就成了恐怖。
齐素就是β!他朝裘非下手了。他在教唆他什么?
我忽而心中一凛,如爬虫在背般的拨云见雾了。我想起淑芬的遗书,让裘非去教唆淑芬自杀的,是齐素么?他们在这个戏剧心理小组待了半年多,淑芬是中途加入的,和他们都接触过。
我合上这本书,封面上写着《惶然录》。
这本我最爱的诗人写的随笔集,此刻在我眼里却满是讽刺,恐怖至极。这本书是我放在这的,齐素当着我的面,用我放在这寄予了祝福的书和裘非做秘密交流,他知道我看到了,会来翻。
齐素发现我了!他知道我发现他了!
我如坠冰窖。虽然早就知道瞒不了他多久,可他这宣告,太齐素了!直到上午,他还在慈祥地与我说不必戒掉他,他给了我机会坦白,可我没有,于是他写了那段罪恶论,让裘非念给我听。
他要我愧疚,把裘非“作恶”的源头指向“母亲”,指向我,让我愧疚。
我感到颈项那如蒙神泽的光圈又勒紧了些,要窒息了。
齐素开始了,他在惩罚我,警告我,控制我。
在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毫无筹码时,他居然早就抓住了我的命脉,裘非。
我忽然思维奔逸起来,他还做过什么?不止是裘非,他这样精湛的实干家,怎么可能只投资给一棵树?一定还有其他患者,这段时间,还有其他不合理的地方。
我的大脑在恐慌中遁入空白,空白中又努力拼凑出一个个患者的脸,试图在这些单元的面孔里找线索。
这是他给我出的题。
乔郎!乔郎被送来这里不是意外,乔郎知道我也不是意外。
还有呢,还有呢?
“你怎么还在这?”
我吓了一跳,冷汗都凝固了。回头,是韩依依,她见我面色不好,皱眉上前:“你怎么了?”
我惊醒一般抓住她,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下周一的戏剧心理治疗,能不能以齐素为主角,做他的故事?”
我必须得拿到他的筹码。
韩依依沉默,表示着拒绝。我几乎是咆哮道:“韩依依!医院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漠然道:“什么都没发生,有也是你的错觉。”
韩依依离开了。
四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盘理之前觉得奇怪却没有细想的细节,罗列与齐素和我都接触过的患者。
初次见到齐素,是在戏剧心理治疗小组上,齐素在这个小组接触到了裘非,发现了他身上可利用的特质,开始影响他。当时那出被搬上舞台的心理剧,齐素扮演了裘非的替身,诱导抒发了他的情绪。(裘非的故事:无法量刑的罪恶:我的尊严在学校厕所里,关了15年)
我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也是我第一次领教齐素的厉害。那他呢,是否早就观察过我?如果以此为起点,往后算,是出院的强迫症患者淑芬。齐素通过裘非去刺激淑芬自杀,引发网络舆论,被我误打误撞阻止了。(淑芬的故事:承认自己渴望性,是我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我大概能知道他选择淑芬的原因。淑芬的特质有些偏执,她不止本身容易被催化,她还能去催化他人,比如思澈。
还有前不久的纵火犯乔郎。乔郎的心理医生是齐素,齐素鼓励乔郎随心所欲地纵火,而他偏偏是被陈警官和小刻他们警局抓住的,医院鉴定,偏偏见到了我。
还有呢,在裘非之后,在淑芬之前……
我的脑海忽然闪现一摊红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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