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棵
/丁邦连
前几天,我挪到大盆内的小荆棵疙瘩,让我喜出望外——居然探出了小小的新鲜绿芽!
去年秋天转凉的时候,在花市上看到它,本来叶子就不多,有点发*发蔫了。卖家说,来年开春就又再长出来了。才5元钱,也多少有点造型,就带回家来了。
小时候,我家附近的山上,到处有这种荆棵,太熟悉了。离开博山以后,渐渐的,在花市上只要一见到它,就感到特别亲切,也心疼它因为生长在土质贫瘠的石缝里而长得变了形的样子。它们的根就像是静脉曲张,生长细细的荆条的大疙瘩就像是秃头。叶子散发出一种浓烈刺鼻的苦兮兮的药味。形象倒是突出,但从小就没有把它们与美感联系到一块儿一一简直就是两码事嘛!不过,每次在市场上见到它们,总会一下子就联想到童年时代和家门外那一片片山景,那时那地的每一样熟悉的事物,都已经浸透了自己特有的感受和情感。无论怎样,今生今世,已经永远都不会走出来了。并且,一旦看到它们,想到它们,内心都会特别的温馨,特别的慰藉,就像灵*有了着落和安放的地方。我想,特别是每一位游子,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它们就好像一个隐喻。有时,在他乡异地的大街上到处游逛,就好像丢失了东西,漫无目的,瞅瞅这瞧瞧那。当突然间看到牵动童年美好珍贵回忆的那件东西时,那颗无着的茫然的飘忽不定的心,一下子,就收了回来,久久地,定定地,出神地,直盯着它,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总之,就好像又把*找了回来。
是啊,谁没有过自己难忘的童年呢!
况且,它那干枯委曲、很像是永远都在渴望着什么的形象,与我的童年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呢。
荆棵,学名*荆,落叶灌木。它不被古今文人拿来吟咏,也不被盆景大师所看好。但是,它承载了我对少年特有的情感记忆,形象地呈现出与我的生命成长相关联的某种精神内涵。
它天生的木本,却往往生长在只适合小草生长的拘促的地方。石堰上,陡坡上,悬崖上,石隙间。风雨侵蚀,洪水冲击,沙土越加稀少,长长的根部裸露出来,又被霜雪吹打,烈日暴晒,狼狈到就像只落汤鸡。那些幸运埋在泥土里的根,又无奈土质贫瘠,生长中不时碰上砾石粗沙,只好躲来躲去,长出一副委屈而没脸见人的模样,谈何生命的体面和尊严,死不了就算不错了。枝叶呢?连根像样的主干都没有,又细又短,叶子自然长得小,带着一层绒毛,怯生生的。边齿又大,像被虫咬的痕迹。就这样,一到深秋,悉数落尽,只剩下一块木疙瘩,支楞着几根干柴,紧连着的树根也自顾不暇,扯什么美感和造型,倒好像它愿意这样似的。他只是本能地想向上,向上,一直朝向太阳,钻出地面,奔向光明。这也是任何生命体所具有的本能。
儿时的一些事情,想起来是那么鲜明、深刻。
学龄前,我见不得别人手里有本崭新的小画书,一见到就想自己也买。有时跟大人要钱碰了壁,弄得灰头土脸,就想别的办法,比如从家里偷出大人上班吃饭用的饭票菜票,到山里卖给采石的农民工,紧接着又跑出五六里路,到新华书店去买回最喜欢的小画书。其实,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当时心里并不好受,但又经不住小画书的诱惑。
一次夜间醒来,在黑灯瞎火中摸摸索索从大人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币,仔细辨别出是一张5角的,又冒险放回去,换了一张2角的,心想,下午放学后就径直去书店。买回后,又不敢让家人看到,还要偷偷藏起来。大人下班一进门,就对兄妹几个逐一审问追讨,晚饭也不做了。最后大人指着我鼻子说,没有别人,就你心眼最多!我怕挨打丢人,终未承认,但心里非常痛苦,当时就觉得无异于一场大祸临头的灾难,足以毁灭我的一切!
另一个大院有一个大我好几岁的男孩,父亲长年在外地煤矿工作。家里有一只脏兮兮的黑色长毛大疯狗。他欺压邻居比他小的,逼我们给他从家里偷钱、偷东西吃、到矿食堂给他家的狗捞剩菜,还带我们到矿区偷铜偷铁,卖掉后,钱他全装进自己口袋。邻居大人都看不下去,鼓动我们团结起来。那次我在上公厕,两个同班小伙伴闯进来,说"小炮“又要逼他们去捞菜。紧接着"小炮"就虎着脸追进来,把罐子和笊篱硬塞给我们。去的路上,我突然间想起什么,说,我家有老鼠药,咱可以掺进去。在那个学英雄人物崇拜英雄的年代里,我以一种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概,一路来回地跑,做了一件自认为是勇敢而正义的事情。我们全宿舍的人都怕那只大疯狗。他总是说,你们谁不听话,我的狗一眼就能看出来,接着就扑过来咬你!那天我们上学迟到了。次日中午,“小炮"在放学的人流中突然从后面搂住我的肩膀。他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说,他那只狗不是一般的狗,一闻就闻出来了。紧接着对我就是一顿痛打臭骂!
现在讲起这种事情,都感到自己一点脸面都没有。
在我整个少年时期,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不好,甚至是一个倒霉透顶的晦气*。每隔不久,都会撞上一件倒霉的事,让你防不胜防!
也就是在那个阶段,我的性格开始发生明显变化,由爱说爱笑,开始变得孤言寡语和沉默起来。我觉得,这跟年龄阶段和经历都有关系。
一粒种子,当它还在沉沉的地下,从它发芽的那一刻起,就凭本能知道,哪里有光,光在哪个方向。它会径直向着那个方向生长,生长。无论遇到怎样的阻碍,自身发生怎样的变形,它也总是朝向那个方向发展。这确实是生命的奥秘;或许,也正是生命的本质吧?
我似乎从小就不讨人喜欢。就连我最爱的外祖父,一见我被大人喝斥,就笑着说:挨打垛子又来了。“垛子”可能就是草垛,需要用杈子拍或用脚踹才能堆成垛。
文革后期,学生造反闹革命,教室里成天闹哄哄的。可能我因为是班干部去见班主任的情况多,他们看不惯就软硬兼施拉拢人孤立我。我心里非常痛苦紧张。我只身一人经过操场,来到坑坑洼洼的土丘上,似乎看到身后有人向我投来怜悯的眼光。明明是深蓝色的忧郁的天空,却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孤独和忧郁的滋味。这种事情如果跟大人诉说,肯定又会招来一顿斥责,“人家怎么专门对付你呢?你好的话人家就不会冲你来了!"还在小学时,对门同学欺负我,我坐在两家之间的磨盘上哭,一直哭到天黑,高低不听大人劝说,结果被父亲拉回屋里,插上门销,被重重地暴打了一顿。所以,这种事情只能自己去慢慢忘掉。最难忘的是高一。从初中升上来的合并到同一个班里,我被指定为班长,另一个原班的班长心生芥蒂。他是主管全校一千多人的校长的儿子,但这位校长偏偏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当时班上有一个个头最矮的同学,也是唯一一个农村户口的,跟我是原班,我俩走得很近,校长的儿子就拉拢人欺负他,骂他“小巴狗"。那次把他彻底惹火了,就顶了一句。校长的儿子上前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两人撕扯起来。整个教室乱作一团。与我要好的同学被打出了鼻血。我因为上前拉仗也被痛骂。但是,从那天起,我俩偏偏每天上学放学走在一起,彼此鼓励对方,一定要考上大学。
头一年都没考上,我俩打算复读。
父亲反对我复读。他羡慕别人家孩子初中下来就干临时工挣钱,一天一块两毛五,一边等待国家安排就业。他说,上个高中已经可以了,什么大专中专,转来转去,最终还不是下来挣钱?他脾气暴躁,不信*神,自称是唯物主义者,对家人动辄打骂,容不得半点杵逆。每天在饭桌前一起吃饭时,总是显示出一幅"救世主”的高傲神气。我不敢反驳他。我从小对他既怕又恨。母亲也劝我到矿上干临时工,等待顶替父亲。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反感“顶替”。只要一想到以后留在这个环境中和在父亲眼前生活一辈子,我就痛苦不堪,甚至绝望!饭后,父亲进了里屋,母亲在收拾餐具。我小声而发狠地说,谁不让我复读,我跟谁拼了!我希望她转告给父亲,用这种威胁手段得逞。果然,他没再干涉。我去三中复读,每天步行十二华里。入冬后,我想骑他的自行车,他明明舍不得,却说,你这样学习会把身体搞垮的,需要锻炼锻炼。我一气之下卷起被窝去住校,跟一个农村同学挤在一张90厘米宽的木板床上。
高考结束了。我一边干临时工一边等录取通知书。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我心里抓狂、焦虑。如果离不开这个环境和这个家,我对自己的可悲程度连想也不敢想!天气奥热,晚饭后走出拘促昏暗的后院。前院里有人在说说笑笑和走动。磨盘上散发出白天日晒的余热,浑身的汗腺全都张开,粘呼呼的。一切都那么无聊和烦乱!我在黑暗中朝远处的山丘上走去。山上应该有点凉风。我唯恐被前面突然而来的硬物撞上,试探着往前走。我恨不得一把扯掉眼前的黑暗!来到半山腰,一丝风也没有。上面传来一个年青人粗犷而悲恸欲绝的号哭声。我不敢再向上走了。山下隔着一片田地,不远处的宿舍区里零星点缀着暗*色灯光,有时传来懒洋洋的狗叫声、大人的训斥声、女人的尖叫声……有一个女孩拉长声音招唤她弟弟的乳名,让她回家睡觉。拥挤不堪的宿舍区倾斜着蜷缩在山脚下,让我心烦意乱,心里发堵!我曾经在毫不经意的情况下触怒父亲,受到喝斥,独自来到山上。那一时刻,连死的想法都有,或者想像自己沿着西边不远处矿区的铁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另一个世界中永不再回来!一次外祖父从农村来了,我俩来到这山上,坐在土坎上,面朝这片宿舍。我感到外祖父是个洞观世事的智者和内心平静的人。刹那间,我想让自己变老,也像外祖父这样,起码自己不至于总是被突如其来的倒霉事所捉弄。我问他什么是命运。
后半夜,我困得像一团棉花,回到家来,极不情愿地敲门。“呆在外面吧!"传来母亲的吼声。穿过外间和厨房,来到后院低矮的小屋里,突然一阵后悔,后悔不该回来!身上仍然粘呼呼的,又不敢开灯。一屁股坐到床上,黑暗中放下来的蚊帐被拉紧,脱背心时抬起的胳膊受到阻挡。我一把抓住蚊帐,用力一扯,连竹杆一起被扯了下来。竹杆的一头打到隔窗的玻璃上。紧接着,窗子被推开,父亲模糊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他站在床上,身体像一只拉紧的弓,照我后肩狠狠踹了一脚,又采住我头发。我用力挣脱,狼狈地穿过厨房和外间,慌乱中打开门销,拉开门。在逃出的一刹那,我拼尽所有的力量狠狠地把门一甩,身后传来门窗玻璃被震破和落到石阶上“咣珰哗啦唏哩"的刺耳声。大概全宿舍的人都被惊醒了。我在黑暗中落荒而逃……
第二天上午,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
只要一见到荆棵,对少年时期的情感回忆就会油然而生。它们的自然造型各各不同,但总有一种很独特的耐人寻味的东西在里面。我不知道那些手提着镐头在山丘上转来转去的人,为什么喜欢和想得到它们。现在,面对着眼前花盆里这棵大概生长了十几年却又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荆棵疙瘩,我想到了以上这些。
眼看着它从各处冒出来的小小的绿芽又在新春的阳光中一天天生长,我又想:尽管它活的一直并不顺利,但它仍然一直在生长。
能长则长。
这,正是它令我为之动容的高贵之处。
阿图什郊游路遇
(外一首)
/丁邦连
阿图什以南,河谷长且宽。
蓝天极目处,隐然含雪山。
山高雪水长,流来清且浅。
汩汩若絮语,切切情蔼然。
河畔稻田广,几家收割忙。
上前求农妇,可否相与帮?
农妇吟然笑,头裹丝巾长。
下身着长裙,袖瘦紧臂膀。
弯刀挥半日,收割极少量。
农妇上前来,躬作示范相。
刀舞轻如飞,稻卷快如抢。
俄而即成抱,满怀排成行。
复又学割刈,不久汗湿裳。
农妇指我头,善意笑声朗。
接我手中刀,指彼稻草行。
言语虽不同,心意明肚肠。
小女放学来,为我把茶涨。
头顶绣花帽,裙短睫毛长。
问我何所来,“口内是家乡。
相距万里遥,支教来南疆。”
垂问在何校,“上汉族学堂。
内地上高中,我心有志向。”
拉手信誓旦,内地定相见。
农妇这边望,粲然笑满面。
不久相分别,小女立母前。
我口称“货西”,母女说“再见”。
河边回转身,母女目送远。
盈盈雪水长,向东连天边。
(年作于阿图什)
菩萨蛮·万丈雪山风景异
万丈雪山风景异,
山水相连分两地。
西部第一哨,
铁骑征途劳。
胡杨青耀眼,
山下石滩乱。
任凭暑与寒,
挺立越千年。
作者简介
丁邦连
丁邦连,年11月生。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年毕业于淄博师专中文系,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专业)。先后任教于博山二中、博山六中、淄博五中。至年曾援疆支教。多次发表过散文、小说、诗歌。长篇小说《血缘》曾被《淄博日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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